?东风西渐?// 唐人街

文/蔡小容

纽约唐人街

据说纽约唐人街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，那里的时间仿佛停滞在上世纪的四五十年代。这句话让我展开想象，中国消失了半个多世纪的东西还存留在美国最繁华都市的一隅……每逢春节，海外华人舞龙舞狮，年味最浓的地方就在唐人街。

唐人街的影像资料不少。严歌苓写《扶桑》，人物原型是悬挂在旧金山中国移民历史展览馆中的一张巨幅照片，那是1870年代名噪美国东西海岸的一个中国女子；她写《魔旦》，原型也是她在展馆翻阅画册所得，1930年代唐人街粤剧戏班成员的合影，生旦净末丑，镜头的焦距对准了中间的男旦，注解的英文写道：“看这个美人儿，能相信她是个男孩吗？”这个男孩在严歌苓笔下叫“阿玫”。20世纪初旧金山的录影，YouTube上能看到：街道两旁高楼矗立，摄像机跟随马路中心的两道铁轨向前推进，电车、马车、自行车、四轮车、还有骑马的人，交错纷杂，横直拐弯，行人穿西服戴礼帽，行走得同样杂乱无章，避让着车马；另一段转向唐人街，穿马褂的中国男人有的还留着辫子，小脚妇女的服装更像是在清朝，他们拜神、卜卦、唱戏、抓药、抽烟、聊天，镜头缓缓掠过他们住的街区，“唐人街是以洗衣店、烟馆、饭馆、妓馆形成最初的规模”，配乐仿佛是胡琴，咿咿呀呀，如泣如诉——第一代中国移民漂洋过海到美国淘金、修铁路有半个世纪了，多少苦与痛，一把辛酸泪……20世纪初，是扶桑之后的三十年，阿玫之前的三十年，现在之前的一百年。

我们在杜克大学租住的小区叫Louise Circle，非常可爱的红白两色双层别墅群落，分布呈一个圆圈，所以它叫Circle（圈）。租户大多是中国人，形成了一个中国村，中国人的生活习惯在此落地生根，影响了这一方的风水。内圈房屋围成的一个坝子，是一个好大的晾晒场，阳光充沛，我们在这里晾衣服、床单，连美国人也这么办了。房前屋后是草坪，一些边角地带、背后的山坡都开出了菜地，蔬菜长势喜人。中国超市里，韭菜要3.99刀一磅，我一年没买过，偶尔在邻居的地里扯几根。在Circle住着，大家都爱串门儿，小孩子也玩得疯，在窗户里看到他们从这边跑出来，一下绕到那边屋后不见了。天黑了，有人在小区里挨户找孩子，隔着窗子问：“在你家吗？”仿佛是中国上世纪80年代初的场景，如今在美国的乡村还魂。我们的小村庄不能叫唐人街，大约是缺乏历史。1882年，美国通过排华法案，不许中国男性携带妻子入境；如今的中国访学者都携带了家眷来此，妻子们往往手里牵着孩子，肚里还怀着一个。

2016年7月我们去美东旅行。车到华盛顿，开进市中心，车速减缓，街头一家中餐馆赫然入目：“大家乐，Joy Luck House”。车到费城，我们入住的小旅馆就在唐人街旁边，夕阳中一路走过去，看沿街的店铺：“醉仙楼”“巴山蜀水”“饱饼店”“永华杂货公司”“群英俱乐部”……中英对照，英译兼顾音、义。街道比较老旧了，红砖房，一排排竖式上下拉的窄窗户，配着繁体字招牌，别有风味。横跨马路立了一座雕梁重彩的牌坊，上书“费城华埠”，不远处的墙上有一块碑石，用英文介绍费城唐人街：1845年，第一批中国移民来到此地；1870年，这条街上开了第一家洗衣店；1880年，第一家中餐馆“美香楼”开业；1995年立此碑匾，纪念一百二十五年前抵达“金山”的我们的先辈。

在拉面馆吃了晚饭，出来再逛逛，天就黑下来了。我推门进一家药店，货架上满满当当全是中医成药：念慈庵蜜炼川贝枇杷膏、乌鸡白凤丸、藿香正气水、小儿七星茶、六神丸、黄连上清片、云南白药、斧标驱风油……琳琅满目，包装与国内相同但改作了繁体字配英文，价格也翻了几倍。这药品给人的感觉与唐人街一样，让人联想到新中国成立前，但又变异了，说不清它属于哪个年代和地点，这正是最典型的唐人街特色。

纽约唐人街的牌楼是一座西式建筑。街头广告牌上的Verizon手机中文广告，将年代感拉到当下：“更多数据？有。意外超额收费？没有。更棒的网络？当然！更棒，就是不一样！”走进小商品一条街，真像上世纪90年代的汉正街。再往前走，看到“德昌肉食公司”“明炉烧腊”“家常菜住家汤”的门面，才觉得味道浓厚，年代又倒退了几十年。再走到一片华人休闲区，老人们在打牌下棋，孩子们在玩健身器材，他们可能是ABC，黄皮肤，讲英文。

波士顿唐人街的牌坊，正反两面写的是“天下为公”“礼义廉耻”。

蔡小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