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些跟我共渡元宵的人走了，灯笼熄灭余香未尽

摘要：五角星灯透过红纸，透过莹亮的锡箔纸，映在母亲脸上。她要是一直这么微笑着宽容着看我，该多好啊！

上灯喽！

听说唐家闸办灯会，冠之“首届”，便兴致勃勃前去观赏。运河岸边悬灯结彩，河中倒影与之交相辉映；看灯的人也多，也热闹。然而，不知为何，我却赏不出“一夜鱼龙舞”的味道了——是心境不同了吧？

记忆中，唐家闸是有过办灯会的盛景的。四十年前的某个元宵节，我还年幼，父母带了我去唐家闸走亲戚，夜里被抱着出门看灯会。也许是在大街上，也许是在某处广场，暗夜隐去了拥挤不动的人流，满眼只剩下璀璨夺目的彩灯。灯车缓缓前行，车上载着形形色色的大型灯盏，有三国西游人物，有寿桃金鱼盘龙，有亭台楼阁宫殿，都是通透绚丽。有的灯会旋转，有的灯如小铃般叮叮作响。懵懂的我被震惊到了，一路目不暇接，以为自己置身东海龙王的水晶宫，久久未恍过神来。

那是我记忆最深刻的一次大型灯会，与之同存脑海中的，还有被环抱在父母怀里的温暖。

父母在远离老家的外地工作。我们住着单位职工宿舍，吃着食堂，过的是新式的、没有烟火气的生活。每年寒假我回老家古镇，才会感受到一点传统节日的氛围。舅爷爷是个落寞的手艺人，春节前他总会到我家来写对联，给我做小马扎，做兔儿灯。用蜡光纸糊上灯座，用彩色皱纹纸铰出飘逸的穗子，粘在兔耳朵和兔尾巴上。春节过完了，寒假结束了，元宵节却还没到，我要把兔儿灯带上和父母一起回去，每次都因“东西太多，汽车太挤”的理由，丢弃在老家。后来，舅爷爷去世了，再没人为我做兔儿灯了，丢在老家的兔儿灯也找不到了。那时候，我似乎没有过过真正的元宵节，也没有拥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灯。

再后来，母亲生了大病。几经周折，父母终于把工作调回老家，我也转回老家上学。一家人看似团圆了，然而，父亲又陪母亲去上海看病住院，我的大部分时光是和祖父母在一起的。

小学的最后一学期，母亲意外地出院回老家了。手术后的她看上去精神很好，甚至与父亲一同在老家上班了。那一年我们不必舟车劳顿分居两地，全家人齐齐整整地过了个元宵节。那一年我才知道元宵节也是祖父的生日，别人家吃桂花圆子，我家围坐一起吃着堆满丰富浇头的长寿面，一家人吃得安祥而满足，呼噜噜的吸面声中大家额头都沁出细密的汗珠。

那一年的元宵节，学校也办了灯会，要求同学们晚上提上自制的灯笼去学校集中，再列队上街“游灯”。吃罢长寿面，清理出桌子，全家人都帮我做灯。祖母劈竹篾，祖父扎框架，父亲剪红纸，母亲调糨糊，做出了一盏五角星灯。母亲还别出心裁地将香烟壳里的锡箔纸剪碎了散乱粘在红纸表面。中途我曾因为担心赶不上时间而发脾气跺脚哭泣，祖母哄我：“不能哭！不能哭！十七落灯年才过完，你这么哭，不吉利哦！”又说：“要是你舅爷爷在多好，荷花灯金鱼灯他都会做！”母亲却只是隔着点亮的灯笼微笑看我，一语不发。她知我是缺爱的孩子，借着哭泣在无尽享用难得的家庭温情。五角星灯透过红纸，透过莹亮的锡箔纸，映在母亲脸上。她要是一直这么微笑着宽容着看我，该多好啊！

我不知道的是，那是母亲的最后一个元宵节。不然，我不仅不会哭，还会主动邀请母亲参加我们“游灯”。“游灯”的队伍排成长蛇阵，穿街过巷，男男女女都出来看热闹，并放烟花助阵。“嗤——嗤——” 烟花升到天上，和我们手中的荧荧烛火一起，照亮了老家古镇。

母亲离世后，大年初一早上，桌上供一碗红枣茶；正月十五为祖父祝寿，也不忘多下一碗浇头面。我陪父亲和祖父母上街看灯，大声地指指点点，嬉笑着躲过别人恶作剧扔来的烟花小炮，背辛弃疾的《青玉案》给他们听：“东风夜放花千树，更吹落、星如雨……”他们和我一起笑，其实内心都是凄惶的。我还会背欧阳修的《生查子》：“今年元夜时，月与灯依旧。不见去年人，泪湿春衫袖。”但我不敢发出声，怕会流泪。

后来我离开老家，求学，工作，结婚，生女，回去过节的次数越来越少。青春年少时和朋友过节，谈不靠谱的恋爱，某一年元宵在商场猜灯谜，觑见玻璃柜后面的灯谜答案，靠着这点小伎俩赢了好几盏塑料电子小灯笼，竟得意忘形。现在想来，真是愚顽！

可不经历狂乱的青春，哪体会到亲人的珍贵呢？祖父八十岁生日，我回老家，带上了很多烟花为他祝寿。他却老年痴呆认不得我了。我问他：“我是谁？”他说：“你是嫂嫂。”我笑疼了肚子，笑着笑着便哭。

怀念幼年时被抱在父母怀里看唐家闸灯会时的情景；怀念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面为祖父做寿；怀念母亲心疼我的微笑，她不知道，我也同样心疼她；怀念“游灯”时一盏盏小灯笼，喜盈盈地把老家古镇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都照亮！

如今祖父母也先后离开了，老家只有父亲与继母相依相偎。《牡丹亭》中那句著名的唱词：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，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！”不止一次在我心中鸣响。

好在繁华落尽，心中存有余香。灯笼熄灭光影消逝，仍有一脉烛火在记忆中跳荡，让我依然能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感受着温暖。